從前的時光很慢。車馬慢,書信遠。
從前的愛情很慢。慢的,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故事很慢。時間的長河里,你“傳”、我“說”,中華文明數千年傳承的浪漫伴著口口相傳的一字一句暈染開來,逐漸記載了我們跨越生死的愛戀,傾注了我們對圓滿的向往,激揚了生生世世的輪回中我們對愛情從未舍棄過的堅守與承諾,使得諸多美麗而又溫婉的故事超越了人性,穿越了時空。于是,我們有了《梁山伯與祝英臺》《牛郎織女》《孟姜女》《白蛇傳》,中國人的愛情傳說。
電影《白蛇·緣起》中的故事雖然也與傳說《白蛇傳》有關,可看起來更象是明代話本《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的前傳,通過白蛇與許宣(許仙的前世)這一人一妖在唐朝末年是如何相見相知相戀相別離的經過發散開來,點明五百年后他倆生死相隨的原因,以此作為五百年后許仙與白素貞斷橋相會的“緣”究竟從何而起的解釋。
男歡女愛,世間平常。倘若真要細究每一樁感情發生的源頭,則玄之又玄了。
幸好,中國人是講姻緣的。
相較于西方愛情傳說中太多的肉欲,千年的文明早已把中國人的浪漫琢磨得文雅而又含蓄。中國人經歷過太多的流離與亂世,滾滾紅塵中說不清道不明摸不到抓不著又在冥冥之中導引著聚散離合的那股力量,我們相信,是“緣”;中國人向往美好的愛,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發乎情,止乎禮,海枯石爛,忠貞不渝,相較于來得快也去得快的情欲,我們篤信自身修來的緣份;中國人薪火相傳的文化內核寄予情感的發生與歸宿以更美好的想象空間,命運既然不是我們可以左右,那就給未盡的遺憾留下超越前世今生的念想,緣的發生,給中國人的浪漫氣息中沁入了一抹古典的神秘。
一個“緣”字,喜了凡人,暖了紅塵,惱了冤家,許了來生。
講求天人感應的中國人把這份人和人之間神秘而浪漫的關系演繹到了人和自然: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大千世界,萬物有緣。
喜歡《白蛇·緣起》的許宣,少年心性,想愛則愛,不矯情,不委屈,一如我所喜歡的漢朝。那時我們的民族還很年輕,對待世界有著孩童般的眷戀與初心;那時我們的男兒強剛,“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明犯強漢,雖遠必誅”;便是女子也愛得純粹、恨得決絕:想你時是“天不絕人愿,故使儂見郎”,怨你時是“郎啊郎,下世你為女來我為男”;念你時是“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惱你時是“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愛你時是“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舍你時是“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那時我們的民族朝氣蓬勃,鑿空西域、封狼居胥,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忙于探索世界的大漢襟懷寬廣、自信浪漫,漫說相如撫琴、文君夜奔,大漢的天子都有幾個娶寡婦為皇后的,那時我們的感情線明明白白: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隨著后世禮教綱常一路兜兜轉轉,我們民族的感情線紋路自宋明以降更是被冬烘先生壓抑到如風中凋零的蛛絲,東華唱名的好男兒們剛不過夷狄了就開始抓住本族女子“綱”起來,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定要扯上個禮教大防。“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娶妻只需俯首帖耳、三從四德的賢,海誓山盟、如膠似漆的郎情妾意倒仿似風月之事,以致于碰上兩情相悅,道學先生們都不會站著好好說人話了,定要把發盡千般愿的癡情男女弄到瘋魔。即便聰慧似陸游,癡情如唐婉,也只能悲悲怨怨、凄凄哀哀的嘆: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相濡以沫,不能;相忘于江湖,亦不能。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沈園邂逅,唐婉回去不久后即憂郁而逝,陸游似乎也自那時仿佛封禁了自己的兒女之情,即使睡著也只記得那鐵馬冰河入夢來,直至四十年后重游沈園時的子規啼血,到得八十一歲夢回沈園猶作“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這般結局,倒愈發顯得那舉身赴清池、自掛東南枝的劉蘭芝與焦仲卿的壯烈。
梁祝化蝶,鵲橋相會,哭倒長城,水漫金山,千年的光陰也只彈指一瞬,曾經滄海的斷腸人兒不論歷了多少世的輪回,憑你飲下再多孟婆湯,忘卻了前世的種種,也驅不盡這心底的相思毒,定要來赴這生生世世的約會。
滾滾紅塵,泯泯眾生,究竟哪一個已在三生石上生死相許,讓你拼卻了百年的修行,只為今生見他(她)一面;又是哪個他(她),已苦苦等待了千年,只共這一世,與你的歡情。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望斷天涯處,癡男怨女聲嗚咽。我仿佛又聽到了幾千年前的先民們在這片土地上哀哀唱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或許,一生一世一雙人,是我們中國人對塵世間圓滿的執念。